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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风悲雪苦(一)

  6 风悲雪苦(一) (第2/2页)
  
  太徽激动地接过话头:“剑骨岂止万里挑一?这么多年,我也就见过她这一个。剑骨将成未成时移走,伤筋骨而不伤命,长成后再移可就没这么简单了。”
  
 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无情,他又补上一句:“我也不愿斐然为此丧命。即便断了筋骨,道和宫总愿意养她的。”
  
  农月扫过众人:“这事知道的人多吗,她自己知道吗?”
  
  张春和正色看她:“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,也只能我们几人知晓,至于斐然,她不必知道。取骨不伤命,加之她本就喜欢待在三清山,成婚后,我等自会护她一世无虞。
  
  “到时一杯生辰酒下去,再醒来便是新的人生,如此,又何必告知她,徒增烦忧。”
  
  农月扶额佯装叹息:“看来这孩子是跑不了这遭了。”
  
  清雨却反对道:“依我对她的了解,退婚后,斐然或早或晚要生出下山的念头,她不会再待在道和宫。”
  
  “倒是个烈性的孩子,不过——” 张春和淡淡开口,神色平和,“直到取骨之前,她下不了山。”
  
  ……
  
  天际泛白,一丝晨光乍起,灿金色洒下,为这落了一夜雪的园舍镀上一层亮色金边。
  
  商讨了一夜,几位长老终于散场。
  
  大门关闭的声音犹在耳畔,正咚咚敲击耳膜。
  
  林斐然坐在桌边没有动作,整整一夜,她都这般坐着,如同木偶,只除了那双眼,曜石般的黑瞳映着烛光,明灭不定。
  
  秋瞳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,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,一时发疯对她拔剑相向。
  
  她往后退了一步:“这可不是我编的,也不是故意刺激你,只是要你知晓实情后离开此处,离卫常在远些。”
  
  林斐然没有回应,低着头,秋瞳看不清她的神情。
  
  这种事听了难道就没点反应,一点不痛苦吗?
  
  据她所知,太徽和清雨对林斐然来说可是顶顶的亲人。
  
  她看向林斐然:“你……”
  
  “多谢。”
  
  林斐然声音很低,若不是这屋里静得落针可闻,秋瞳都听不到这两个字。
  
  秋瞳眨眼看她,一时心绪复杂:“不客气?”
  
  不知为何,看着这样的林斐然,她心中反倒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开心畅快。
  
  林斐然没有再坐,她撑着桌沿起身,在听了一夜如何将她剥皮剔骨后,她好似并无异样,只起身往外走。
  
  哗啦几声脆响,天青色的碎瓷从她掌间落到光洁的木地板上,混着点点血色,倒映出浅淡的影子。
  
  一同洒出的,还有满地散着清香的药丸。
  
  那是一瓶沾了血的三元天子丹。
  
  林斐然沉默着走出门,背影笔直,行了几步后便突然弯身扶着廊柱,一手攥住心口,腥甜的血猛然从口中喷洒而出。
  
  院中纯净的雪上顿时沾满了艳色污痕。
  
  天旋地转间,她倒在了皑皑白雪中。
  
  眸中映着的湛蓝天色依旧纯净温和,纷扬而下的细雪洁白轻柔,可离得近了,便又看见它其间暗藏的冰棱,足够锋利,足够尖锐,直直划破视线中的一切,割出雪下掩藏的烂泥。
  
  眼中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。
  
  九岁时,父亲去世,她孑然一身坐在将军府中,年幼弱小,又无亲眷,是太徽和清雨赶到将军府,将她带回三清山,悉心安慰。
  
  他们一同陪着她度过了此间十年,鼓励她从过去走出来。
  
  幼时的林斐然很聪慧,他们这批弟子里,她第一个入定成功进到心斋境,就连卫常在都慢她两个月。
  
  她天生对剑敏锐,又练得勤奋,剑技进步最快,又因心境开阔,一年后便突破至坐忘境。
  
  她白日里同蓟常英、卫常在一起修行游玩,累了就去清雨长老那里吃晚饭,整日悠然闲适,没有烦扰。
  
  那时她还不懂,修道之人终究也是人这个道理。
  
  在三清山,不一样的人只能是亲传弟子。
  
  渐渐的,她开始从其他弟子那里感知到了诸多繁杂的情绪,羡慕、不屑、厌恶、不服、疏离,如同涌动的暗流,流淌在每一日的和平之下。
  
  直到她灵脉堵塞、难以进境的消息传开,那些掩藏的恶意便都肆意喷涌流淌出来。
  
  有可惜的、有嘲讽的、有高兴的,一时间,她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“趣味”,她的名字成了废物、攀关系、抱大腿、飞得高摔得惨的代名词。
  
  他们说,一定是各位长老早有预料,这才一直未将她收作亲传弟子。
  
  又说,她当初是因为偷偷吃了太徽清雨的丹药,才比卫常在快两月进境。
  
  还说,同她交好的人,定然也如她一般无耻。
  
  这样的冷语慢慢移到和她亲近的人身上,谁和她一同进出,谁便要成为当日被揶揄的笑料。
  
  渐渐的,她身边不再有人,只余一个大家不敢多言的卫常在。
  
  林斐然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欺压,她也曾反抗过,但因灵脉有损,境界低微,这样的反抗只会召至更猛烈的怒火。
  
  他们以练剑为借口将林斐然带至小松林,再回来时,她的弟子剑卷刃大半,衣裙上沾着泥雪,带着脚印。
  
  道和宫师长不多,课余之时又都在悟道,在他们眼中,如此结果是她技不如人,多斩几只妖兽受的伤都比这重,实在不值得分心。
  
  林斐然也歇了这份告状的心思。
  
  为了不给太徽、清雨添麻烦,不给卫常在招来碎语,林斐然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,不再去长老殿吃饭,对婚约一事默然以对,也越发内敛寡言。
  
  后来,她起得更早,练得更加勤奋,虽然只是坐忘境,剑术却突飞猛进,再加上术法辅助,赢上几次后,那些人便只敢碎嘴几句,再不敢随意动手。
  
  她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,只是惯性忍耐,自我消化。
  
  她或许是不想给两位长老添麻烦,或许是不想打扰卫常在修炼,更或许,她害怕他们的反应和那些无谓的师长一样,觉得她小题大做,技不如人。
  
  但有时候,她也私心希望他们能看到她沉默下的呐喊。
  
  可谁也没看到。
  
  ……
  
  真的没看到吗。
  
  太徽就是三清山的教长,统领着所有老师,更是道和宫弟子中的法度,他真的全然不知吗?
  
  卫常在与她同进同出多年,别人疏远、不屑的态度,他真就一点未曾察觉?
  
  林斐然不知道,她已经看不清这些人了。
  
  她只知道,她自以为的成长,不过是如同豚彘一般被豢养在道和宫,只等肉肥味美那日被押上砧板。即便他们知道取骨会伤到灵脉,会让她再也拿不起剑,却也无人在意。
  
  她一个不能进境的废物,死不了就行,能不能拿剑又有什么重要?
  
  那卫常在呢?他也是为了这个吗?
  
  为了剑骨无奈答应她的告白,压下心底的不适与她相处,所以在遇到真爱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,抛弃她。
  
  因为早有命定所爱,所以才会静静看着蜉蝣蝶飞走,不挽留半分。
  
  屋檐的雪融化,转成清露从檐角滴下,啪嗒啪嗒地坠到她脸上,坠到她眼角。
  
  锋利的雪落进她一眨不眨的眼中,割得生疼。
  
  身旁传来呼喊,她转眼看去,似是有沉重的脚步声,似是很多人向她跑来。
  
  可谁又是真的为她而来?
  
  到底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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