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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三 烰蛎饼

  番外三 烰蛎饼 (第2/2页)
  
  虽然伊忙而不乱,唯有打包实在顾不过来,于是就放一叠搓开的毛边纸在炉前的塑料凳上,让客人自己动手。毛边纸要花钱,小生意自然能省则省。所以有时候是一叠裁成小张的废报纸,大概是哪个订报的邻居的积存;有时候是小孩写了字的作业纸,粗粗的铅笔字迹和细细的红笔批改交错成章。最恶劣的是学校的考卷——那时候考卷都是手刻油印,墨本来就大,纸质又极差,遇湿极容易洇透背面,拿来包油汪汪的蛎饼不免弄得一手黑。不过我永远忘不了那次,伊的丈夫,用写满了论文的方格纸给我包的蛎饼、虾酥。
  
  原本伊烰蛎饼一直是一个人出摊,没人会去猜伊丈夫是个什么人——不外乎是种菜的、做工的、养猪养鸭的、开小店的、偷偷去大樟溪里电了鱼在路边卖的。或者干脆是个“四川囝”——莫误会,不是歧视,但凡来我们这里做力工的外省人,不拘天南地北,我们一律叫做“四川囝”。谁能想到,伊丈夫竟是戴着眼镜、瘦瘦干干、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模样呢?那是个普通到记不得是春夏秋冬哪一个季节的一天,大概是中午或者傍晚,伊的蜂窝煤炉和大油锅旁边,多站了伊的丈夫。那个男人瑟缩着肩膀,脸上挂着难堪的笑,帮着伊做顾不过来的那件事——给顾客打包。伊丈夫是个手笨的,纸折不成倒锥形,只是两三张胡乱一叠,堪堪能夹住蛎饼。
  
  客人好奇,不免笑问,伊就高声厉语起来,数落着丈夫的无能,句句如刀枪,不外是“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”“整天写那么多有什么用”“不来看看我烰蛎饼不知道家里的钱从哪里来”……众人听着笑得更欢。男人愈发难堪,不再笑,眉眼耷拉下去,嘴唇啜喏两下,终于是一个字没有出口,低头只是叠纸、打包。手笨,不免多撕了几张,伊又生气骂男人“溪”(平话里骂人笨、土之语)——还有几个平话里的骂词,要么写出来极不雅,要么我至今找不到普通话里对应的表达,还是略过吧。这几个客人听了新鲜的闲话、吃了刚烰的蛎饼,渐渐散去。又来几个熟客,刚刚的数落和谩语再重复一次,熟客依旧是笑。我大概是两波客人里唯一还在读书的人,所以格外尴尬,笑不出来。想快点走,脸皮又薄,还看到伊已经把韭菜倒进了米浆里搅和——要烰虾酥了。我只能站远点,又想着伊丈夫今天是第几次被这样翻着面“烰”了?
  
  虾酥烰好了,男人笨手笨脚帮我包上,我心慌意乱地匆忙离开。直到拐进了巷子,我才开始吃,咬了两口,就发现今天的打包纸不一样,是写满字的方格纸。我三两口吃完,把纸展开,虽然内容没头没尾,但肯定是一篇文学类或者历史类的论文——那时我已经跟着父亲写论文了,还干过代笔的勾当,所以认得。具体写的什么,现在自然一个字也记不得了。但那时我的震惊、困惑和压抑,至今还在心里留着一道浅浅的刻痕。所以我如今能写下这篇文字。我也忘不了伊丈夫瑟缩的肩膀、怯懦的干笑,忘不了伊高声厉语的指斥,忘不了客人们促狭的哄笑。
  
  从那以后,我便再也没有去过……开个玩笑,其实,从那以后,我有了闲钱,还是经常去那里买虾酥,一直吃到高中毕业去念大学。但奇怪的是,我对这个蛎饼摊的鲜明的记忆,就结束在伊丈夫用论文包虾酥的那一次。此后可能还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,可能伊还说过一些有趣的话,可能伊丈夫还去帮过几次忙,但我通通记不得了。大学寒暑假、工作以后的寒暑假,以及零星的回家小住,我应该还去过伊那里买过虾酥,但也记不得具体的情形。伊何时不在那里摆摊了,我更是无从考究;伊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忘了问,如今也无处问了。至于那篇需要升华主题,赞美伊劳动致富精神的作文,也并没有被我写出来。
  
  这些年县城的街面上,难再见到蛎饼摊了。前几年瞎逛,在南门桥旁边小路边遇到一个,不过已经炉熄油凉,铁笊篱里有几个黑黄黑黄的成品。蛎饼瘪着腹,无精打采,像个饥民;虾酥中间的洞大得可以穿过拳头,“泳圈”部分不仅一样瘪,而且窄的就像快消散的烟圈。我又开始怀念伊的烰蛎饼和烰虾酥了。
  
  就像我怀念那时候冬天清晨的霜,可以白茫茫铺满一整个广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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