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二十一章 衣衫如雪徐凤年 (第2/2页)
她心知肚明,她这一走,老人必死。
她不忍心。
一老一少虽然短暂相逢,一场各自不问缘由的并肩作战,但是薛宋官,对这位来自遥远旧南唐国境的年迈先生,已经视为自家长辈,也许跟老夫子赵定秀一样会有些性情古板,一样有着她很陌生的那种书生意气,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。
“薛姑娘,不可耽误战事!”
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气后,强行咽下一口已经涌上喉咙的鲜血,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后,竭力语气平缓地柔声笑道:“薛姑娘,曾经有位被贬谪到吾国吾乡的江南文豪,客死他之异乡之前,留下很多流传不广的诗文,其中有两句,老夫一定要转赠薛宋官,‘日啖荔枝三百颗’,‘兹游奇绝冠平生’,薛姑娘,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那边瞧瞧,若说不乐意赏景,可那在北方昂贵如黄金的荔枝,在咱们那边,也就一斤几十文钱的事儿……”
说到这里,程白霜猛然跺脚,劲透地底极深,抬臂挥出一袖,如书法大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,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,哈哈大笑几声,喘息过后,缓缓说道:“薛姑娘,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,其实以后不妨找位读书人做白头偕老之人,虽说平时难免言语泛酸,可最不济家中无需买醋嘛。”
已是背对老人的薛宋官,没有转身,只是使劲点了点头。
她一掠而去。
程白霜收回视线,盘膝而坐,双眼紧闭。
这一刻,满头霜雪的年迈老人,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尽灯枯的疲态。
虽然每一次挥袖都会带来痛彻心扉的气机动荡,可老人始终意态安详,喃喃自语,“但觉高歌有鬼神,焉知饿死填沟壑?故而做不得啊……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却是做不到啊……”
程白霜感受到头顶处那场气势恢宏的剑雨。
强撑一口气不坠干涸丹田的年迈老人,已是有心无力去转头睁眼,只能模糊感应到剑雨落在薛宋官那一侧的北莽步阵之中,老人满脸欣慰笑意。
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一愿后世再无边塞诗,再无大诗家。二愿后世读书人,人人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,不知老之将至……”
程白霜最后一次抬起手臂,长袍宽袖,书生风流。
稚子牵衣问,归来何太迟?
归来何太迟?
当这一次手臂颓然落下之后,老人嘴唇微动,再也无法抬起手臂。
背对那座中原西北国门的拒北城,面向北莽数十万大军,老人默然低头,寂静无声。
————
在程白霜生前,北莽不曾有一颗巨石,一枝床弩箭矢,落入拒北城。
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?
————
距离这位旧南唐遗民最近的隋斜谷没有转头,轻轻叹息一声,原本以他所站之地为圆心,二十丈之内,百余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剑气,交织成网,突然剑气外扩十丈,剑气增添六十条,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绕道前冲的持盾步卒顿时毙命,下场比五马分尸还要凄惨。
在右侧北莽步阵之中浴血奋战的龙宫客卿嵇六安,一剑将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长劈成两半,猛然回头,怒吼道:“老书袋子!”
在这一瞬间,七八枝枪矛攒簇捅来,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,向前杀出十数步,挡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横抹,浑厚罡气横扫而去,将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斩。
武当大真人俞兴瑞轻喝一声“大胆鼠辈”,手中桃木剑一闪而逝,接连穿透毛舒朗侧面三名蛛网死士的脖子,一剑之威势,仙人飞剑取头颅。
战场最左侧,于新郎和楼荒两位武帝城师兄弟,一人制式凉刀一人名剑蜀道,双方齐头并进,因为最后方有徐偃兵帮忙阻挡步阵,这对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彻底放心向前凿阵。
一位半步武圣坐镇后方,不用顾虑拦阻一事,只管埋头杀人即可,于新郎楼荒两人反而显得比嵇六安三人更为势如破竹。
楼荒剑势至刚,剑招至简,就像樵夫砍柴,无论北莽骑卒还是战马,一剑之下,绝无完整尸体。
于新郎收起即将折断的凉刀,放回刀鞘,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颤鸣不止的古剑扶乩,依旧轻描淡写指指点点,于新郎兔起鹘落,神出鬼没,不多也不少,一次出剑就是一条性命。虽说杀敌声势不如楼荒那么恐怖,但是连徐偃兵在察觉到此人的微妙气机变化后,都有些讶异,不愧是王仙芝首徒,于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场厮杀中破境的迹象,水到渠成,自然而然,只差一线之隔,就可一脚跨入陆地剑仙的门槛,虽说即使稳固境界后,依旧算不得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,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个高度,远不是指玄天象两境剑客偶然领悟出一两式剑仙威力剑术能够媲美,大概就会是邓太阿之后又一人啊。
于新郎一剑点在一名北莽骑卒的眉心处,不去看那具坠马尸体,跃至马背之上,望向前方,对前方楼荒沉声提醒道:“北莽又有一千精骑正在赶来,还有个藏藏掖掖的顶尖高手。”
楼荒正要说话,于新郎已经大笑掠去,“先让我会一会他!”
最右侧,正当柴青山韦淼转换前后位置的关键时刻,一道快如惊鸿的身影当头砸下,势如奔雷的一拳锤在刚要后撤的柴青山胸口,虽然这位名动离阳的剑道宗师已经下意识横剑在前,且以剑锋对敌,希望以此让那名不速之客知难而退,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犹豫地撞在剑锋之上!
正值换气间隙且大战已久的东越剑池宗主,措手不及之下,竟是被自己的长剑剑锋伤及,所幸韦淼迅速前掠,一手抓住柴青山肩头往后一扯,一手挡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师的第二拳。
柴青山顺势倒掠出去十数丈,胸口处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,鲜血涌出,浸透衣襟。
韦淼左手握住那只拳头的同时,因为先前右手需要帮助柴青山躲过那道剑锋,再度出拳便慢了这名北莽高手分毫,可偏偏就是这毫厘之差,就让那位城府深沉的阴险刺客占据莫大先机。
韦淼被一拳砸在额头,韦淼轰然跺脚,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,硬是不退一步!足可见这位南诏第一高手的性情刚烈!
韦淼与来者一拳换一拳!
各退三步!
韦淼一拳击中那人胸口,自己额头又遭受一拳。
头颅遭受重创的韦淼双耳已是渗出猩红血迹。
模糊视线之中,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银甲的北莽武将狰狞笑道:“拳有韦淼,天下无拳?杀得就是你!”
趁着那名高大武将说话的间隙,柴青山匆忙强提一口气,就要为韦淼扳回劣势,可就在此时,老人听到背后目盲女琴师喊道:“小心头顶!”
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凌空而下,无声无息,更无丝毫气机波动,如同孤魂野鬼。
银甲武将的破绽,显然是有意为之的障眼法,恐怕这才是两位北莽武道宗师在环环相扣之后,真正浮出水面的杀招!
柴青山迅速后撤一步。
薛宋官在出声提醒的同时,手心狠狠抹过琴弦!
可是让目盲女琴师感到悲愤的一幕出现了,那名刺客全然无视胸口炸裂的重创,好似浑然感受不到丝毫痛楚,他手中那柄一柄极其纤细如柳叶的四尺长剑,无剑罡,无剑光,就那么对着柴青山的眉心,笔直斩下!
北莽一截柳,真真正正阴魂不散的李凤首!
生死一线,柴青山依旧竭尽全力递出了那兴许会是此生的最后一剑。
直刺那人心口。
这位东越剑池的宗主,只希望这一剑能够刺透那人心脏。
我柴青山死无妨,能够多杀一人也好。
原本应该借此机会让李凤首斩杀柴青山,再由银甲武将双拳锤杀那位气机动荡絮乱的韦淼。
那就是双双告捷的绝佳局面!
可是就在此刻,柴青山猛然惊觉,虽然额头被那柄长剑抹出一条皮开肉绽的沟壑,只需要再加上些许气力,就能破开自己的头颅,若是再多一些劲道,将自己分尸也绝非难事。
但是那名剑术诡谲至极的刺客,选择手下留情?
与此同时,正是北莽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银甲武将,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,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出拳机会。
柴青山瞪大眼睛,饶是老人这般身经百战的剑道宗师,都感到眼前画面太过荒诞不经!
眼前这位北莽刺客身体悬空,双臂颓然下垂,那柄柳叶长剑掉落地面。
一截柳李凤首,被身后某人一只手攥住脖子,提在空中!
慕容宝鼎不敢动弹,老实得不像话。
哪怕他能够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。
那一袭紫金蟒袍!
破开云海重返人间的北凉王,徐凤年。
年轻藩王五指如钩,彻底炸烂这位一截柳的体内气机。
软绵无骨的李凤首扯动嘴角,笑意阴森。
刹那之间,韦淼想要出拳,柴青山想要出剑,却都慢上太多太多。
两位顶尖武道宗师自认即便是处于巅峰状态,也无法拦下北莽第三名“刺客”的突袭。
年轻藩王后背遭受一记无法想象的重击,稍稍转移脚步之后,整个人便绕开柴青山,轰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耸城墙。
韦淼与柴青山几乎同时后撤。
不曾想那人根本没有追杀两人的念头,站在原地,望向城墙根那边,冷笑道:“真是一心求死!”
你徐凤年没有乖乖躲在云海之上,依靠邓太阿的庇护来彻底平稳气机,还敢落回战场来救别人?!
慕容宝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,百感交集。
哪怕明知是相同阵营,双方身份也不算悬殊,可是慕容宝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,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。
慕容宝鼎小声问道:“一截柳怎么办?”
有十八条金黄色蛟龙环绕游曳的魁梧男人没有说话。
慕容宝鼎眼神阴沉,但也没有继续追问。
拒北城的城墙下,在荫凉的阴影中,背对战场的徐凤年依旧握住李凤首的脖子,后者紧紧贴在墙面上,整张脸庞血肉模糊,身躯更是用粉身碎骨来形容也不为过。
徐凤年笑问道:“上次拦腰斩断都没死,不过这次是总该死了吧?”
这名真实身份极为隐蔽且显赫的北莽一截柳,微微咧开嘴,似乎想要快意大笑,却笑不出声来,沙哑含糊道:“我啊?早就生不如死了,有你徐凤年陪葬,不亏的。”
徐凤年哦了一声。
李凤首缓缓闭上眼,如释重负,如获得最大解脱,断断续续道:“放心……我这次是真死了……只不过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,不用拓拔菩萨帮我报仇,我李凤首……自己就可以,徐凤年,你信不信?”
徐凤年拧断他的脖子,笑道:“你猜?”
随手丢掉尸体,徐凤年转过身,抬头望向天空。
他知道拓拔菩萨在等什么。
先前北莽早就谋划好的天道镇压,有两个作用,先是消磨他的北凉气数,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,接下来顺便才是摧破自己的体魄,为那位北莽军神再次锦上添花。
只因为没有料到赵长陵为首的众多谪仙人落在北凉,为北凉增添那么多气数,加上之后邓太阿手持太阿赶至,凌空一剑斩去,使得那道只愿针对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。
至于半数天道到底在何处,徐凤年不知道,也不在意,不过肯定与这位死绝了的一截柳有关系,差不多是李凤首作为引子,谁杀了这位李密弼的私生子,就要惹来下一道镇压,徐凤年确信自己就算不主动杀李凤首,这个疯子也会伸长脖子让自己砍,说不定李凤首更深一层的身份,会是某位谪仙人,前世要么是被徐骁灭国的亡国君主,要么就干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,总之就是靠讲道理便几辈子都掰扯不清的陈年旧账,徐凤年早就看开了,债多不压身,但既然没下辈子了